《問道江南西》 阿癡 廣東人民出版社
初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遇到了《問道江南西》這本書。作者阿癡,不是久仰的大名。書的封面是大大的“問道”二字,沒有腰封的裝飾,對于習慣了在書皮上繁復設計、在腰封彰顯人脈、在內文里用前言作雕飾的“行情”,乍一眼看上去,竟然覺得這本書有些簡陋。但小書翻開即是正文撲面,素未謀面的作者滿懷誠意地將故事和盤托出,讓有緣相識的人經歷了一場期待已久的老友相見,猝不及防地把思緒回歸到上世紀90年代江西那片紅土。
在出版社的推薦語中,《問道江南西》被定位為一位女性作者的求道之書,書中的主線其實是兩個忘年交男人的故事。年長者是葉長鷹,標準的上海靜安人,在特定年代中成為了上山下鄉前往江西的一分子。他癡迷油畫,然而在時代與生活的推手下,不得已放棄藝術之路。葉長鷹一生期許著學油畫、進央美、在紐約巴黎開畫展,但這份癡念最終只是鏡花水月,觸不可及。他的人生先是在農場養鵪鶉,后經過招工進入鋼廠,當夜班的調度員,一當就是十幾年。心高氣傲如他,藏起了畫畫的愛好,卻騙不了自己的內心。擰巴如他,一邊在鋼城湊合著結婚生子,一邊又時刻想著要“回上海,重新做回上海人”。在江西遍地都說“娘冊那”的方言里,他那始終如一的上海腔、精心布置的房間,每一個細節都告訴著讀者他不曾放棄精致有品位的生活,放棄上海范兒。故事的結尾,當靜安區的房子、乖巧的孩子和善解人意的妻子終于成為了標配,他看似成功,卻因自己主動放棄美術夢而內心難安,抱憾而死。
年幼者是陳報生,鋼城土生土長的娃,父親殘疾,家境落魄,因為父母合同工的身份,他連在鋼城上幼兒園都沒有可能??删瓦@樣的一個孩子,偏偏就有著極高的書法天分,從五歲開始就自己揣摩《圣教序》,十幾歲時已經精通各種字體。他是葉長鷹看來命中注定要上中央美術學院的人??墒?,憨厚的報生更像一枚隨遇而安的棋子,沒有對自己的人生生出貪心雜念,他從容地上技校、依靠重體力活謀生、當兼職書法老師,養家糊口,沉默而幸?!~長鷹曾經一度認為,報生和他都是沒有功成名就的藝術家,只是因著現實的蹉跎,才華不得施展。事實上,陳報生與他心性不同,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報生生于鋼城,活于鋼城,也從未想著離開鋼城。在小說的中間部分,借著陳報生師父之口,報生早已回應了葉長鷹對書法的態度:“能寫就寫,不能寫就好好過日子,把家里照顧好。不要想著懷才不遇,也不要自暴自棄,都沒什么。書法在心里。倒還不在筆下”。在小說的末章,葉長鷹身患癌癥卻心頭有憾,總有一份意難平讓他無法心安,本能促使著他回到江西的紅土上尋求答案。在看著給培訓班上課的報生那一瞬間時,他終于醒悟“求道若正,又怎么能計較在哪里求呢?”——報生早上背米,夜晚教人寫字,表情從容淡然,內心透亮,沒有上過央美又如何?他每時每刻和他的書法在一起。聞道有先后,長鷹非報生。而人生之道,藝術之道,眾道歸一處,無非是心中的那份篤定坦蕩。
“人生何處不道場,靈山遠求靈山消?!?span style="font-weight:700;">小說由一對忘年交的男人著眼,牽扯出來的,卻是一群人的問道之路。書中穿插著懷仁、湯顯祖、八大山人、傅抱石等人的求索之路——懷仁用心血集字做成《圣教序》;傅抱石在東京畫展后名聲大噪卻執意回國;八大山人一生慨嘆“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湯顯祖無視眾人的誹謗,依從天道、順勢而為寫下的情愛唱白。這是先賢的“道”。書中作為眾生相出現的路人甲乙丙丁,圍繞在兩位主人公周圍,雖為配角,各有風采。攝影店的小胖以拍照謀生的同時堅持繪畫,報生爹雖然日子拮據卻不肯順走鋼廠的煤,小梅的姨夫辦了內退只為唱佛經,報生的師父林玉黛精通書畫、依戀故土最終去美國給女兒帶孩子,這是當今人的“道”。這些以鋼城為圓心不斷延伸出來的人和他們的故事,扎實地踩在紅土地上,分外感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完美和不甘心,每個人的生活都談不上有多么光彩亮麗,都是最普通不過的人間螻蟻,偏偏憑借著內心的一點執念,活出了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書及此處,問道江南西,作者化身為葉長鷹問個究竟,問出的是人間活法,是順勢而為,是“此心安處是吾鄉”的篤定。
作者文筆細膩,對于江南風物的描寫信手拈來,常讓人有一種置身其中的真實感,可以看出有很深刻的自身生活烙印。她著力呈現出的一種具象生活,將激蕩風云的20世紀90年代,寫進尋常人家煙火里,寫出了時代浪潮里難以抵抗的宿命感,讓讀者直觀地相信,這段故事雖然沒有發生在自己的身邊,但確實真實發生過。將古人的剪影嵌入在熱火朝天的年代,將鋼城的生活進行白描般梳理,這樣的古今交錯,并沒有產生令人跳脫的閱讀體驗,反而回到了一個更宏大的母題:土地。江西紅土是全書57章文字難以繞開的魂魄,所有的故事都是在紅土地上發生的,小到農民澆田、吃飯、聽戲,大到一個人與命運做出的抗爭搏斗。小細節的勾勒讓小說有了生活的真實感,大事件的描繪又讓小說有了歷史的厚度。從懷仁到八大山人,從傅抱石到陳報生,故事似輪回,而土地是故事的托舉者,在作者娓娓道來的敘述中托起古往今來的世間之道。
“都云作者癡”,對于現實生活來說,可能真的很難找到一個陳報生式的人物,“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陳報生是作者筆下理想型的化身。然而,在現實的江南之西,九州大地,更多的年輕人是葉長鷹式的人物,就好比葉長鷹乘火車路過的小小一個站臺,卻時刻詰問生活“這么小的站臺夠他們用么?這里的人如果要去比利時,得倒多少趟車?”他們離開故土、奔向繁華,他們心思不定、難以扎根,何以為家。但是,我們仍然要期待現實生活中有陳報生這樣的人物,這是作者癡心所期,也是文學作品能夠留給我們的一個光明結尾。
問道即是癡,《問道江南西》是兩個人的故事,也是一群人的故事,是大時代里的年代劇,更是平凡人的故事集。生在當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也都有自己的那份勘不破和舍不得。時代如洪流,大勢不可擋,而這400多頁紙想啟迪的是每一個展卷的我們,是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物欲中如何做一個忠于本心的自己。在旁觀一個個他者的故事里,不停地去叩問自己內心,該怎么樣做人怎么樣做事,該怎么樣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份篤定。又是一年春來早,每個人都是問道者,而人生之道,就在田間地頭,麥苗青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