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泗交流贈張仆射
韓愈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場十步平如削。
短垣三面繚逶迤,擊鼓騰騰樹赤旗。
新秋朝涼未見日,公早結束來何為?
分曹決勝約前定,百馬攢蹄近相映。
球驚杖奮合且離,紅牛纓紱黃金羈。
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
超遙散漫兩閑暇,揮霍紛紜爭變化。
發難得巧意氣粗,歡聲四合壯士呼。
此誠習戰非為劇,豈若安坐行良圖。
當今忠臣不可得,公馬莫走須殺賊。
酧韓校書愈打球歌
張建封
仆本修文持筆者,今來帥領紅旌下。
不能無事習蛇矛,閑就平場學使馬。
軍中伎癢驍智材,競馳駿逸隨我來。
護軍對引相向去,風呼月旋朋先開。
俯身仰擊復傍擊,難于古人左右射。
齊觀百步透短門,誰羨養由遙破的。
儒生疑我新發狂,武夫愛我生雄光。
杖移鬃底拂尾后,星從月下流中場。
人不約,心自一。馬不鞭,蹄自疾。
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驚巧時失。
韓生訝我為斯藝,勸我徐驅作安計。
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
這兩首關于打馬球是非得失的贈答詩發生在韓愈和張封建之間。
韓愈(768-824)中唐時代人,我國最著名的古文家和詩人之一。他與柳宗元是共同倡導中國唐代古文運動,合稱“韓柳”。蘇軾非常崇拜他,稱贊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韓愈是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人,祖籍郡望昌黎郡(今河北省昌黎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卒謚文,世稱韓文公。三歲喪父,受兄韓會撫育。兄死后,隨嫂鄭氏北歸河陽。后遷居宣城。七歲讀書,十三歲能文,20歲赴長安應進士試,三試不第。直到德宗貞元八年(792)才得以登第,時年24歲。嗣后應吏部博學宏詞試,又三次遭到失敗。只得到地方節度使幕府謀生。貞元十二年,時去宣武節度使董晉幕府,時年二十九歲,兩年后得以任觀察推官這一小官。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病故,宣武軍兵亂,韓愈又去徐州刺史張封建幕府任職,仍擔任觀察推官。第二年夏天離開徐州,任職只有一年多時間。這首《汴泗交流贈張仆射》即寫于徐州觀察推官任上。
張封建,兗州人,字本立,年輕時善著文,好議論,為人慷慨,不甘居于人下,以建樹功名為自己的目標。曾任觀察使韋之晉、滑亳節度使令狐彰、轉運使劉晏的幕僚或下級官吏,皆不多日而去。后臨危受命任壽州刺史,周圍皆是藩鎮是虎狼之師,張封建殺伐果斷,旬日間既立穩腳跟,幾年間徐州、泗州、濠州盡歸其所有。朝廷嘉獎,貞元四年(788)任命張建封為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徐泗濠節度使、支度營田觀察使。張建封從貞元四年鎮守徐州,前后長達十余年。貞元十二年,他加檢校右仆射,故詩題稱他“張仆射”。據《新唐書本傳,張建封治徐,能依據法律行事,不隨意枉法寬免。在彭城十年,軍鎮和州府均治理有方。韓愈即是貞元十五年,慕名投入幕下。此人私情亦是如此,據宋人曾慥《類說》卷二十九和宋人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卷下記載:徐州名妓關盼盼善歌舞,張建封筑燕子樓納之。白居易經過徐州時,張建封接待宴飲,關盼盼曾作陪。白驚其美艷和善歌舞,曾作有名的《燕子樓詩》相贈。詩中曰“醉嬌無氣力,風裊牡丹花”。貞元十六年(800),張建封患病去世,時年六十六。盼盼誓不他適,多以詩代問答,集詩近三百首,名《燕子樓集》。但為人意氣粗豪,喜愛射獵、擊毬等游戲。韓愈這首《汴泗交流贈張仆射》和書信《上張仆射第二書(諫擊逑書)》來諷諫。
一
馬球是一種盛行于唐代宮廷、上層和軍中的一項游戲活動。唐代的詩文、壁畫、陶俑、銅鏡中都有大量關于馬球的記載和描繪。馬毬,當時俗稱“波羅毬”,亦名擊鞠、打馬球、擊球、打球。一般認為發源于波斯(今伊朗),其后向西傳入君士坦丁堡,向東傳入土耳其。再由土耳其傳入印度和我國的西藏。然后由我國再傳到朝鮮、日本等地。(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三聯書店1957)但也有的學者認為,馬球就發源于我國西藏地區,因為“波羅”一詞起源于藏語,后為歐亞許多民族所借用(李重申《敦煌古代體育文化》,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
馬球運動的器具主要有馬球、球杖和乘馬。
馬球:唐代馬球的制球材料多是“編毛結團”,外面裹上幾層薄薄的皮革:“鞠以韋為之,實以柔物”(《資治通鑒》卷199《唐紀》十五)。唐以后則多用又輕又結實的木頭做成球形,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大小如卷頭。唐代女道士魚玄機《打球作》稱其球為“堅固凈滑一星流”。球體外部再涂成朱紅色:“球狀小如拳,以輕韌木枵實其中而朱之”(《金史》卷35《禮志八》),所以又稱“彩球”、“畫球”、“七寶球”。武平一《幸梨園觀打球應制》中就將馬球稱為“彩球”:“令節重遨游,分鑣應彩球”;開元年間的起居郎蔡孚《打球》詩中就稱球為“七寶球”:“寶杖雕文七寶球”。直到宋代,馬球仍是朱紅色的:“內侍發金盒,出朱漆球,拋殿前”(《宋史》卷121《禮志24》),
球杖:球杖則為木質,杖頭曲似初月,類似今天的冰球桿,所以描述馬球運動的敦煌曲子詞《杖前飛》說是“球似星,杖如月”。蔡孚《打球篇》:“奔星亂下花場里,初月飛來畫杖頭”;魚玄機《打球作》:“月杖爭敲未擬休”;《金史》亦稱馬球的“鞠杖杖長數尺,其端如偃月”(卷35《禮志八》“拜天條”)。球杖長數尺,宮廷和上層貴族用的球杖面雕紋飾,彩繪。蔡孚《打球》詩中就稱球杖為其“寶杖雕文”,“初月飛來畫杖頭”。正因為球杖飾有文彩,擊球時速度又很快,所以描述打馬球詩文常將球杖擊球的動作形容為“電光相逐”、“如電如雷”或“風回電激”,如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九描述馬球高手韋行規的擊球動作是“見空中有如電光相逐球杖”(《酉陽雜俎》卷九“韋行規”);閻寬《溫湯御球賦》形容為“珠球忽擲,月仗爭擊”,“百發百中,如電如雷”;《封氏聞見錄》形容玄宗在賽場上“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因為傳球尤其是射門的準確度與球杖的關系極大,所以馬球愛好者對球杖的質量很講究。王公貴族不惜千金購置質材和制作優良的球杖。有所需就有所供,社會上隨即產生善制球杖的工匠。五代王定?!短妻浴吩涊d一位享譽江南的制作球杖的高手叫酥校書,為人嗜酒,“善制球杖,外混于眾,內潛修真。每有所缺,即以球杖干于人,得所酬金以易酒”(卷五“慈恩寺題名游賞賦詠雜記”)。
乘馬:宮廷或上層貴族馬球戲中騎乘的賽馬裝飾得很華麗。敦煌曲子詞《杖前飛》:“銀蹬金鞍耀日輝”;閻寬《溫湯御球賦》:“宛駒冀駿,體佶心間。銀鞍月上,華勒星還”;蔡孚《打球》:“紅鬛錦鬃風騄驥,黃絡青絲電紫騮”;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白馬頓紅纓,梢球紫袖輕”等皆是描繪賽馬的華麗裝飾。但更重要的是賽馬要剽悍,經得起沖撞,奔馳迅疾,能沖到最前面,還要靈活,能在搶球球左右盤旋。宋人王讜《唐語林》中記載玄宗宮中的馬球隊中高手在比賽中“能者左縈右拂,盤旋宛轉,殊可觀”,這樣自然危險程度也很大:“然馬或奔逸,時致傷斃”(卷五·補遺)。敦煌曲子詞《杖前飛》描述的“馬汗流”、“驟馬隨風直沖穴”;蔡孚《打球》:“自有長鳴須決勝,能馳迅走滿先籌”;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曉冰蹄下裂,寒瓦杖頭鳴”等,都是在強調賽馬的強健和快速。因此馬球喜愛者非常注意賽馬的選擇和訓練?!墩惹帮w》中說的“都使乘騎紫騮馬”中的紫騮馬,就是由吐谷渾進貢到中原的一種名馬,《南史·羊侃傳》:“帝因賜侃河南國紫騮,令試之。侃執矟上馬,左右擊刺,特盡其妙?!蹦铣?、梁時代曾相繼冊封吐谷渾王為河南王。紫騮是一種赤色馬,又稱唐人謂之“紫騮”,能征慣戰,李白《紫騮馬》云:“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臨流不肯渡,似惜錦障泥。白雪關山遠,黃云海戍迷。揮鞭萬里去,安得念春閨”。至于賽馬上場時裝扮,除華麗外,尾巴和鬃毛都要經過特殊整理。從章懷太子墓壁畫《馬球圖》來看,賽馬皆剪去馬尾或將馬尾打結,甚至連馬鬃也剪平或編成“線絣”。這是為了防止在激烈沖撞爭奪中鬃毛和尾巴的相互纏繞,可見比賽的激烈程度和對賽馬體質、速度上的要求。閻寬《溫湯御球賦》所說的“細尾促結,高鬐難攀”;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手膠粘去,分鬃線道絣”說的就是這種情形。1972年出土的章懷太子墓壁畫《馬球圖》中也可清楚看出賽馬身上的這種處理。
章懷太子墓壁畫打馬球圖(局部)結尾和剪鬃之馬
至于賽球的球場,一是很寬闊,二是構筑的很平整,便于比賽時馬的馳騁,前面提到的韓愈在《汴泗交流贈張仆射》說到“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場千步平如削”即是如此。球場在構筑時要夯得很嚴實,講究的還在夯土層加上油料,亮光光的像鏡子一樣。這不僅外觀好看,比賽時也不會揚起塵土,遮蔽球手視線。閻寬《溫湯御球賦》中,描繪華清宮外的宮廷球場是:“廣場惟新,埽除克凈。平望若砥,下看猶鏡。微露滴而必聞,纖塵飛而不映?!碧频伦谪懺迥辏?89)進士楊巨源《觀打球有作》中亦云:“親掃球場如砥平”,“杖底纖塵不敢生”。球場以平整嚴實為其特征,如平日不加整治而令雜草叢生,就會被人所嗤笑(李肇《國史補》“球場草生對”)
唐代宮中多有球場,據清人徐松的《兩京城坊考》長安凌云閣北有毬場和觀球的“亭子”。大明宮東苑有鞠場和觀球的球場亭子殿。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龍首池以為鞠場”。華清宮觀風殿外鞠場,唐宣帝時仍在使用(《全唐詩》卷567,鄭嵎《津陽門詩并序》)唐代藩鎮節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鎮修建鞠場,作為平日習武活動以部分。一些上層貴族也修建自己的私人馬球場,如中宗李顯時的馬球高手武崇訓、楊慎交等上層貴族,不但參加宮廷馬球賽,還自筑球場。(《資治通鑒》卷209“景龍二年七月”)即使在遙遠的邊陲也有球場。據《敦煌遺書》P·3451《張淮琛變文》,唐代歸義軍首領張淮琛曾在敦煌球場舉行迎接唐王朝天使的儀式。
至于球場設施和競賽規則,敦煌曲子詞《杖前飛》中,曾提到“前回斷當不盈(贏)輸,此度若輸沒須賽”,“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但因相關史料匱乏,具體的比賽規則已不可考。但宋代的史書則對太宗趙光義時的馬球比賽場地、設施和相關儀規記述得頗為詳細:(《宋史》卷121《禮志》二十四“打球條”)
打球,本軍中戲。太宗令有司詳定其儀。三月,會鞠大明殿。有司除地、豎木。東西為球門,高丈余,首刻金龍,下施石蓮花座,加以彩績。左右分朋禮之,以承旨二人守門,衛士二人持小紅旗唱籌。御龍官錦繡衣,持哥舒棒,周圍球場。殿階下,東西建日月旗。教坊設龜茲部鼓樂于兩廊,鼓各五。又于東西球門旗下,各設鼓五。
親王、近臣、節度觀察團練使、刺史、駙馬都尉、諸司使、副使、供奉官、殿直悉預。其兩朋官,宗室、節度以下服異色繡衣,左朋黃祫。右朋紫祫。打球供奉官左朋服紫繡,右朋服緋繡,烏皮靴,冠以華插腳折上巾。天廄院供馴習馬并鞍勒。
帝乘馬出,教坊大合《涼州曲》,諸司使以下前導,從臣奉迎。既御殿,群臣謝,宣召以次上馬,馬皆結尾,分朋自兩廂入,序立于西廂。帝乘馬當庭西南駐。內侍發金盒,出朱漆球擲殿前?!端问贰肪?21《禮志》二十四“打球條”通事舍人奏云:御朋打東門。帝擊球,教坊作樂奏鼓。球既度,飐旗、鳴鉦、止鼓。帝回馬,從臣奉觴上壽,貢物以賀。賜酒,即列拜,飲畢上馬。帝再擊之,始命諸王大臣馳馬爭擊。旗下擂鼓。將及門,逐廂急鼓。球度,殺鼓三通。球門兩旁置繡旗二十四,而設虛架于殿東西階下。每朋得籌,既插一旗架上以識之。帝得籌,樂少止,從官呼萬歲。群臣得籌則唱好,得籌者下馬稱謝。凡三籌畢,乃御殿召從臣飲。又有步擊者、乘驢騾擊者,時令供奉者朋戲以為樂云。
此為宋代馬球制度,其球場布置和儀規也許和唐代有出入,但基本的球場設置和比賽規則,如分隊爭勝、馳馬爭擊、鼓聲伴奏、射門得分等應當沒有什么區別:皆是于球場東西各設一個球門。比賽雙方分成兩隊,已將球打入對方球門算得一籌。有專門的“唱籌”人手持小紅旗統計計分,在球場東西兩旁臺階下設有插旗的架子,其中一方將球打入對方球門,“唱籌”人就在己方旗架上插上一面紅旗,就整個過程有鼓樂伴奏等。這從唐代的詩文中可得到驗證。如中唐王建著名的《宮詞》中就有宮廷馬球的描述:“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其中就提到計籌和鼓樂伴奏。張建封的《酧韓校書愈打球歌》中“護軍對引相向去,風呼月旋朋先開”,也是說分成相對的“兩朋”進行比賽;“齊觀百步透短門,誰羨養由遙破的”說的則是則是射門得籌?!墩惹帮w》中的“青一隊,紅一隊”,“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說的也是球賽中兩隊人馬對抗和勝負的結籌辦法。但也有單球門。據《金史·禮志》介紹:“于球場南立雙垣,置板,下開一孔,而加網為囊。能奪得鞠,擊入網袋為勝”。即在球場南面埋兩根球門柱,中間放一塊木板。木板下方挖一個園洞,洞后連一網袋,,比賽時將球擊入門洞就算獲勝一籌,和現在的足球球門設置和獲勝規則差不多(《金史》卷35《禮志》八)。
但無論是雙球門還是單球門,都沒有守門員,也沒有裁判。其比賽難度和公正性不如今日的足球。據《唐紀》介紹,唐代神策軍的馬球賽,開賽前兩隊人馬“各立馬于球場之兩偏以俟命”,先由神策軍吏宣讀獎賞辦法后,再由掌管教習士兵的都教練使開球:“都教練使放球入場中,諸將皆駷馬趨之”(《資治通鑒》卷253)。至于宮廷馬球的開賽儀式,據上述的《宋史》《禮志》“打球條”介紹,由專門傳達皇帝旨意的官員通事舍人(唐代隸屬中書?。┬純申牴ゴ虻姆轿?。然后由皇帝開球。樂工們奏樂擊鼓。等皇帝將球打進球門,則停止擊鼓,該為鳴鑼,揮舞大旗。在這個過程中,對方球隊是不允許爭搶的,所以王建的《宮詞》中寫道:“王建《宮詞》:“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然后皇帝回到大殿,接受群臣朝賀,“奉觴上壽”、“貢物以賀”、“列拜”后再上馬回到球場再次擊球,“始命諸王大臣馳馬爭擊”,球賽才算真正開始。
至于選手的人數沒有規定,雙方的人數并不一定相等?!斗馐下勔婁洝分芯陀涊d唐玄宗就曾以五人擊敗吐蕃的十人球隊。
二
唐代馬球起于何時?據有關史料記載,至少在唐太宗時代,居住在長安的西域人就喜歡打馬球,常在升仙樓附近的胡人居住地打球。太宗也曾前往觀看過。但太宗以為這會玩物喪志,因此將球焚毀。(封演的《封氏聞見錄》卷六《打球》)太宗以后諸帝以及親王勛戚,亦多喜愛馬球。高宗李治第六子章懷太子墓在1971年被打開,墓內的壁畫異彩紛呈,其中,《打馬球圖》就是代表作之一?!洞蝰R球圖》繪于墓道西壁,長6.75米,高1.65米。畫面上有20匹“細尾扎結”的各色駿馬,騎士均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腳登黑靴,頭戴幞(fu)頭。他們一律為左手執韁,右手執偃月形鞠杖,整個比賽場面精彩激烈,是難得的一流壁畫作品,也是馬球運動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1971年被打開的章懷太子墓壁畫《打馬球圖》
唐代諸帝中的馬球高手要推玄宗。此人不但喜愛斗雞、舞馬,而且從小就酷愛打馬球,有時練得吃飯都忘了。民謠就有“三郎少時衣不整,迷戀馬球忘回宮”。玄宗在藩邸為臨淄王時就是打馬球的高手。據唐人封演的《封氏聞見錄》記載:景云年間(710—711),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園亭子請吐蕃贊咄看打馬球。吐蕃贊咄說:“我的部下有馬球高手,請與漢人比賽一下”。睿宗讓宮廷內侍與之比賽,幾場下來都是吐蕃獲勝。當時玄宗尚在藩邸為臨淄王,中宗下令讓他與虢王李邕、駙馬楊慎交、武延秀等四人組成一個馬球隊,敵吐蕃十人。玄宗在場上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雖十人已不能獲勝。中宗很高興,賞給絹緞百段。學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獻詩。其中武平一詩題為《幸梨園觀打球應制》,其中寫道:“令節重遨游,分鑣應彩球。驂驔回上苑,蹀躞繞通溝。影就紅塵沒,光隨赭汗流。賞闌清景暮,歌舞樂時休?!保ā度圃姟肪?02)詩寫得不怎么樣,其中“驂驔回上苑”以下四句從馬的角度泛寫打球情形,足見玄宗的球藝確實不錯。玄宗登基后,馬球更成為宮中一項日常游樂活動:“開元天寶中,上數御觀打球為事,能者左縈右拂,盤旋宛轉,殊有可觀”(王讜《唐語林》卷五·補遺)。玄宗并在大明宮東內苑新建鞠場和觀球賽的“亭子殿”(清·徐松《唐兩京城坊考》),作為馬球館。在華清宮觀風殿外也筑有球場。當時的醴泉尉閻寬有篇《溫湯御球賦》,對球場、選手、乘馬和比賽場面皆有較為詳盡的描述。參加比賽的馬匹高大俊美、裝飾華麗、昂首待發:“宛駒冀駿,體佶心間。銀鞍月上,華勒星還。細尾促結,高鬐難攀。儼齊足以驤首,待馳騖乎其間”;參加比賽的羽林健兒“力壯身勇”,勇氣百倍:“蓋稷門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積習為常,成規親奉。咸技癢而愿效,望鳴鑾而跂踵。云開紫殿,日臨丹墀。無嘩眾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帥師,君前決死,且不敢辭”。至于比賽的場面,更是精彩紛呈,眾選手“并驅分鑣,交臂疊跡”,“善學都盧,仍騎騕褭。輕劇騰狖,迅拚鷙鳥”?;蚴恰澳苛舳瓮?,或出群而受敵”。球則“未拂地而還起,乍從空而倒回”;攻打球門的場面是“密陰林而自卻,堅石壁而迎開”,“百發百中,如電如雷”。(董浩《全唐文》卷375)。開元年間的起居郎蔡孚亦有首《打球篇》(《全唐詩》卷75),描述玄宗率領的宮廷球隊在北苑東頭球場打球的盛況:
德陽宮北苑東頭,云作高臺月作樓。
金錘玉鎣千金地,寶杖雕文七寶球。
竇融一家三尚主,梁冀頻封萬戶侯。
容色由來荷恩顧,意氣平生事俠游。
共道用兵如斷蔗,俱能走馬入長楸。
紅鬛錦鬃風騄驥,黃絡青絲電紫騮。
奔星亂下花場里,初月飛來畫杖頭。
自有長鳴須決勝,能馳迅走滿先籌。
薄暮漢宮愉樂罷,還歸堯室曉垂旒。
玄宗以后的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宣宗、僖宗、昭宗,皆承續開元天寶遺風,直至唐亡。憲宗自己喜愛馬球,甚至連后宮太監、宮女都組織參加馬球賽。詩人王建寫有著名的《宮詞》一百首,重點描述宮中婦女騎射歌舞、弈棋刺繡等宮中生活,其中一首就是描寫打馬球:“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全唐詩》卷302)。據唐人范攄《云溪友議》載:“王建校書為渭南尉時作《宮詞》”。王建作渭南尉,正是在憲宗元和年間。據陜西博物館乾縣文教局唐墓發掘組《唐章懷太子墓發掘簡報》,唐代社會馬球運動相當普及,就連宮女和教坊女伎也迷上了打球,受到專門訓練(《文物》1972)。唐代女道士魚玄機有首《打球作》云:“堅固凈滑一星流,月杖爭敲未擬休。無滯礙時從撥弄,有遮攔處任鉤留。不辭宛轉長隨手,卻恐相將不到頭。畢竟入門應始了,愿君爭取最高籌?!币嗫勺鳛榕宰C。
唐代宮中女子馬球圖
西安出土唐代銅鏡背面的馬球圖
唐代壁畫中的女子馬球
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龍首池以為鞠場”,可見文宗也愛馬球之戲。據鄭嵎《津陽門詩并序》(《全唐詩》卷567),玄宗在華清宮觀風殿外建的鞠場,到唐宣帝時仍在使用。憲宗貞元五年(789)進士楊巨源有首《觀打球有作》,也是一首描述皇帝率領的馬球隊在進行比賽時的情形:“親掃球場如砥平,龍驤驟馬曉光晴。入門百拜瞻雄勢,動地三軍唱好聲。玉勒回時沾赤汗,花駿分處拂紅纓。欲令四海氛煙靜。杖底纖塵不敢生”(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三十五)。楊巨源活了七十多歲,歷經憲宗、穆宗、敬宗、文宗諸朝,因此所描繪的也應是中唐諸帝的馬球活動。據《新唐書》卷八“敬宗紀”記載:寶歷元年(825)唐敬宗李湛即位不久,就“擊鞠于中和殿”,旋又“擊鞠于飛龍院”。唐代最后一位君主僖宗也“好鞠球、斗雞,尤善擊球”《僖宗紀》可見馬球之戲幾乎與唐王朝相始終。
受到帝王喜好的影響,馬球在唐代的士大夫、文人、軍隊乃至民間也很流行。唐代藩鎮節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鎮修建鞠場,作為平日習武活動以部分。前面提到的徐泗濠節度使、支度營田觀察使張建封就在徐州修建球場,與武將們一起打馬賽球,并聲稱“不能無事習蛇矛,閑就平場學使馬”,將此作為平日習武活動以部分。而且認為這比射武備中的射箭更難:“俯身仰擊復傍擊,難于古人左右射”。并指出,軍營中喜愛擊球這項活動的人很多:“軍中伎癢驍智材,競馳駿逸隨我來”(《酧韓校書愈打球歌》)晚唐詩人張祜的《觀宋州田大夫打球》也是軍中盛行馬球之戲的證明:“白馬頓紅纓,梢球紫袖輕。曉冰蹄下裂,寒瓦杖頭鳴。叉手膠粘去,分鬃線道絣。自言無戰伐,髀肉已曾生”。張祜(約792—854),中唐詩人,進士試落第,布衣終身。憲宗元和年間,曾遍游嶺南塞北,以詩文干謁各地藩鎮將帥。這首《《觀宋州田大夫打球》就是獻給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的,田弘正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堂侄。我們在上一篇《宮廷舞馬》中曾提到田承嗣不識舞馬,將其活活鞭死。但看來對馬球倒是很喜愛。詩中提到“自言無戰伐,髀肉已曾生”,可見也是從武備著眼的。
其實,民間老百姓也很喜愛這項活動,敦煌曲子詞《杖前飛》就提到他們“閑悶結伴就球場”去看球的情形。上面提到的女道士魚玄機有首《打球作》,說的自然也是民間馬球賽情形。老百姓無條件修建球場,有的就在大街上擊球,就像今日的青少年踢足球一樣。文宗開成元年(836)三月,中唐詩人李紳任命為河南尹。到任后,發現洛陽里巷許多“惡少”“皆免帽散衣,聚為群斗?;虿罴缱防@擊大逑,里言謂之‘打棍諳論’”(《全唐詩》卷482,李紳《拜三川首·序》)??梢娫诘胤焦傺壑?,青少年在里巷打逑,與斗毆一樣,都是不務正業有害治安的“惡少”行為。
西安出土的唐代打馬球陶俑
唐代以后,馬球仍在仍在盛行,前面曾提到《宋史·禮志》中的“打球條”,記錄了宋太宗趙光義率領馬球隊進行比賽的情形,其中對馬球比賽場地、設施和相關儀規記述得頗為詳細,為我們留下了極為珍貴的馬球原始資料?!督鹗贰肪?5《禮志八》記載的“拜天”儀式中亦有打馬球這一節目:五月五日“重午”日,皇帝率百官由宣徽使引到前往毬場樂亭,“自毬場南門入至拜天臺”祭天?!岸Y畢更衣行射柳擊球之戲”。先是分成兩行比賽射箭,以射斷柳枝者為上。然后“擊球。各乘所常習馬,持鞠杖。杖長數尺,其端如偃月,分成兩隊爭擊一球”?!凹犬呝n宴,歲以為?!?。據陜西博物館乾縣文教局唐墓發掘組《唐章懷太子墓發掘簡報》,馬球運動“歷經宋元而不衰,在社會上廣為流傳,至明末始消失?!保ā段奈铩?972)
三
韓愈這首《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作于德宗貞元十五年(799)秋,到張封建幕下不到半年時間。韓愈是一個很有政治理想和理論抱負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在理論上,他堅持和力圖恢復儒學道統,上《諫迎佛骨表》,不惜遠貶千里之外,具有“將復古道,舍我其誰”的使命感;政治上他同情民生疾苦,反對藩鎮割據,因反對弊政“宮市”又一次從監察御史任上貶為陽山令。正是從此政治主張和理論抱負出發,他認同開創“貞觀之治”的唐太宗看法,認為打馬球是玩物喪志之舉。尤其是作為國家膺寄重任的徐泗濠軍事和行政最高長官,更應該怵惕戒懼、茹苦含辛,操練兵馬,不忘削平藩鎮、完成國家統一大任。而不應該耽于玩樂,率領部伍進行馬球之戲,既影響政務又搞得人困馬乏、勞神傷身。但韓愈畢竟是剛到張封建幕下不久,而且對方又是上級主官。所以只能采取吞吐委婉之法,先是極力描繪徐州城外馬球之戲的壯觀場面,突出主帥張建封率領部伍走馬擊球的勃勃英姿,最后四句才陡然一轉翻出本意:你用此作為練武“習戰”的本意雖無可非議,但用著這種打馬擊球的游樂方式并非是好方法。作為今日為數不多的國家忠臣良將,更應該將精力放在“走馬殺賊”,維護國家統一上。這首“古風”,圍繞上述主旨和表達方式,明顯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篇到“歡聲四合壯士呼”,共十六句,用鋪張揚厲之法,極力描繪張建封率領部下打馬毬的情景。
開篇四句“擊鼓騰騰樹赤旗”是對球場的描繪?!般赉艚涣骺こ墙恰敝赋鏊奈恢檬窃谛熘莩峭忏晁豌羲膮R合處?!般辍?,汴水,源出河南滎陽,流經開封,至徐州注入泗水;“泗”,泗水,源出山東蒙山,南流經徐州注入淮河;“交流”,匯合而流的意思?!爸銮Р狡饺缦鳌笔切稳萸驁鰧掗?,便于馳騁:場地的面積有千步之闊,地面平整,猶如刀削的一般。其中“筑場”是指修筑球場。第三句“短垣三面繚逶迤”進一步說明球場一面瀕臨汴、泗合流處的河水,其余三面則有矮墻環繞包圍?!岸淘奔础鞍珘Α?;“繚逶迤”,環繞而不間斷。第四句“擊鼓騰騰樹赤旗”是描繪毬場布置:鼓聲喧天,紅旗林立,一派喧囂熱鬧的景象,為即將進行的馬球賽作好氣氛渲染和出場鋪墊。
中間十二句是上半部分的主體,極力渲染和夸飾張建封率領部下打馬球的場面和氣氛,又可分為打馬毬前、打球場面和得勝后三個層次,其中又極力突出主帥張建封。
第五句“新秋朝涼未見日”到第八句“百馬攢蹄近相映”這四句是寫賽前?!靶虑锍瘺鑫匆娙?,公早結束來何為”兩句是設問,也是明知故問:詩人明明知道張仆射冒著秋天早晨的涼氣來到馬毬場是要打馬毬,卻故意說不知將要干什么?筆法作一頓挫,逗出下文,以引起注意。七、八兩句是設答,交代是來打馬球,而且是經過準備,事先定好的:“分曹決勝約前定”。其中“分曹決勝”說的是比賽形式:分成兩隊來決定勝負?!鞍亳R攢蹄近相映”則是用眾星捧月之法突出主帥來到球場?!皵€(cuán)蹄“,形容馬跑得很快,四蹄好像聚攏在一起?!皵€”,聚攏。
從第九句“球驚杖奮合且離”到第十四句“揮霍紛紜爭變化”這六句是第二層,描寫打馬毬場面,也是詩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詩人調動夸張、比喻、想象等手法,采用特寫和概述的等手法,顯得極有華彩。不但為唐代的軍中馬球賽留下極為可貴的第一手資料,也是這首詩能千古流傳的主要原因所在。詩人先不寫張建封等球手騎馬奔馳爭球、擊球場面,而通過球、球杖、馬纓、馬籠頭等物件,用擬人夸張之法從側面描繪兩隊爭球、傳球的場面,突顯球技的高超和球隊的豪華:“球驚杖奮合且離”是形容球像受驚一樣一會被控于杖下一會飛去;“紅牛纓紱黃金羈”是說馬纓用染成紅色的長牛毛編成,馬籠頭則用黃金制成?!凹洠╢ú)”,這里指系纓的帶子。側面烘托然后再用“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兩句正面描述球手的高超技巧和擊球速度?!皞壬怼?、“轉臂”、“著馬腹”是描述在擊球前瞬間完成的三個連續動作,“霹靂應手神珠馳”是用比喻之法來形容得心應手的技巧和擊球速度?!爸R腹”是把身體貼在馬肚子上,所謂“鐙里藏身”?!芭Z”,形容擊球聲像炸雷一樣;“神珠”,形容球在場上被擊來擊去,變化多端?!爸椤?,球?!爸b散漫兩閑暇,揮霍紛紜爭變化”則由擊球手間不容發的特寫鏡頭轉為對其它球員待戰狀態的從容概述:這些球員遠遠地散開,好象雙方并沒有進行任何爭斗,優閑自若?!办o如處女,動如脫兔”,這不過是更為緊張激烈的下一個回合的前奏兆而已?!皳]霍紛紜爭變化”,突然間,擊毬人馬又敏捷地展開攻擊,錯綜復雜的情勢難以名狀?!皳]霍”,疾速、敏捷。
十五、十六兩句“發難得巧意氣粗,歡聲四合壯士呼”是第三層,比賽的勝利結局。在完成一系列的渲染和鋪墊后,主帥張建封出場了。作者描繪的正是他取得勝利的最后一擊?!鞍l難得巧”是寫他技藝高超,在極為困難的局面下卻發揮出高超的擊球本領巧中球門;“意氣粗”,是形容他在射門時精神飽滿,充滿勝利的自信?!皻g聲四合壯士呼”是通過觀眾的反應來烘托取勝場面。至此完成全詩第一部分:用鋪張揚厲之法,極力描繪張建封率領部下打馬毬的情景。在第一部分擊球場面上,作者有意識地突出張仆射,不僅是為了扣住題目,更是為了轉換詩意,從贊頌其出眾的擊毬本領,歸結到武功高強,但不應用在玩耍作樂上,而要用在殺敵立功的旨意上來。
最后四句是詩的第三層,提出嚴肅誠懇的忠告,諷勸張仆射不要進行這種傷己傷馬又誤國事的馬球之戲,揭示作詩的本意。詩筆也從描述轉為議論:“此誠習戰非為劇”先虛設一筆,在兩段之間承上啟下,肯定張建封進行馬球之戲的動機是好的,是為了訓練打仗,而非玩樂,仍在承接上段,但下句“豈若安坐行良圖”卻筆鋒一轉,否定這種做法,道出自己觀點。指出盡管如此,還是不如安坐不動,不打馬毬,以別作好的打算為是。末二句“當今忠臣不可得,公馬莫走須殺賊”進一步點明諷勸張仆射不要打馬球的原因:現在國家多難,像你這樣忠心為國的大臣很難得,所以你更應該旰食宵衣,為國治軍。你的駿馬不應奔跑在擊毬場上,而應該奔馳在戰場上殺敵。其言外之意是說,你打馬毬不是練武習戰,而是在做游戲。詩寫到這里,詩人才將本意和盤托出。這個主題在韓愈寫給張建封的一封書信《上張仆射第二書(諫擊逑書)》中表露得更加直截了當。作者先是指出這種游戲對人和馬的身體都有傷害:對人來說,“凡五臟之系絡甚微,立坐必懸垂于胸臆之間,而以之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對馬來說,:“之馳球于場,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遠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無全馬矣”但作者這還不是主要的:“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墮之憂,有激射之虞,小者傷面目,大者殘形軀。愈今所言皆不在此”。作者從儒家仁義觀出發,認為馬球之戲最主要的危害是“尤物”誤國,玩物喪志:“《春秋傳》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這和唐太宗禁斷馬球的觀點完全一致。所以這首《汴泗交流贈張仆射》表現了韓愈以儒家仁義觀看待馬球的道德觀念,當然也反映出他以國事為先、不計個人得失、直言無忌等優秀品質。要知道此時的韓愈到徐州不到半年,而且是在宣武軍幕府內因節度使董晉病故,又逢兵亂無處存身情況下來到徐州張建封幕下的,因此這首諫詩就更顯得難能可貴!
這首詩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除了題旨令人欽佩,尤其是擊球場面異彩紛呈,表現出作者出眾才華外,欲抑先揚、吞吐曲折的表達方式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作者之所以采用這種表達方式,固然與到徐州時間不久,對張建封為人了解不深,以及封建官場上下尊卑關系等因素有關外,與韓愈的行文風格和喜用的表達技巧也有很大關系,韓愈喜用這種表達方式,以形成一種吞曲折拗、辭唯心否的文章風格,他的一些代表之作,如《進學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等皆是如此?!端投勰嫌魏颖毙颉分械亩勰鲜菈壑莸囊晃恍悴?,很有才華,但像韓愈一樣,屢次科舉皆落第。激憤之下,要去河北投奔與中央有異心的藩鎮。韓愈同情董邵南的遭遇,不滿當局施政不公、壓抑人才,也為董邵南的遭遇鳴不平,所以為董送行并寫了這篇贈序。但韓愈是不滿藩鎮割據的,在韓愈看來,董去投奔藩鎮,是明珠暗投或助紂為虐。因此他并不想董邵南赴河北。所以他在序中為“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大抱不平,并認為像董這樣有才之士肯定會遇到賞識他的人:“吾知其必有合也”。但是,又暗示董生:“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但今非昔比,今日之燕趙已非古時之燕趙了。時代在變,人也在變:“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暗示今日之河北已成為對抗中央的藩鎮割據之地,所以文中反復提示董邵南:“董生勉乎哉”!文章最后點題:“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要他不去河北而等待時機。作者明送實留,寫得吞吐曲折,有的批評家將這種表現手法稱之為“明送實留,辭唯心否”,和這篇《汴泗交流贈張仆射》的手法幾乎完全一樣。
四
張建封的《酧韓校書愈打球歌》是對韓愈贈詩的回復。詩中表面上感謝韓愈對自己的進言,也對自己軍事上的無所作為表示慚愧。但暗中辯解打馬球并非如韓愈所說的玩物喪志,有違《春秋》之義,而是一種比習箭練武難度更大的軍事訓練,且能培養團隊精神。在表現手法上不同于韓愈的吞吐曲折、辭唯心否,而是公開表示自己的觀點,這與他為封疆大吏、節度使的身份有關,與他是進言者的上司和主官也不無關系。但態度是誠懇的、謙和的,對對方也給以足夠的尊重。這固然出于士大夫之間詩文增答的儀禮,但與張建封的為人與秉性亦不無關系。據《新唐書》本傳,張為人性情寬厚,能夠容忍別人的過失。又能禮賢下士,無論賢達還是平庸的,只要來到他的門下,均以禮相待,以致天下名士聞風向往。張在這首答詩中的態度,也能說明這點。
這首答詩體裁上也是一首七言古風。內容上也是分為三段。
第一段為前四句,開宗明義,結果韓愈贈詩中“此誠習戰非為劇”話頭,強調打馬球不是游戲,因為沒有戰事——“不能無事習蛇矛”,只能用這種方式率領部下騎馬習武:“今來帥領紅旌下”,“閑就平場學使馬”。這正是極為巧妙的辯護,就像桌球中的就子打子。本來韓愈所說的“此誠習戰非為劇”是個曲筆,肯定張建封進行馬球之戲的動機是好的,是為了訓練打仗,而非玩樂。這只是為諫止馬球之戲做出鋪墊,并非韓愈真實意圖。而張建封卻假戲真唱,故意裝傻將韓愈這個曲筆當真。不僅如此,還加上一句“仆本修文持筆者”作為開篇,以強調以此作為日常習武活動,對于他這個文人出身的節度使更為重要。據《新唐書·張建封傳》,張建封年輕時善著文,成為執掌一方軍政的節度使后,對藝文愛好一直不衰。貞元十三年,憲宗在延英殿召見,建封賦《朝天行》以獻。一生著文二百三十篇,《新唐書藝文志》有記。但張建封此詩的開篇強調自己是個文人并非要與韓愈拉關系,而是在暗示:作為一個文人出身的掌握一方軍政的節度使,在沒有戰事的情況下,通過打馬球來習武走馬,就顯得更更為重要。
第二段從第五句“軍中伎癢驍智材”到第二十句“拙目翻驚巧時失”,共十六句,描述率領諸將運用打馬球的方式來習武的場面。其中也有爭球擊球的精彩場面,雖沒有韓愈詩中描繪的那么生動傳神,但更多親歷者的體會,如:“杖移鬃底拂尾后,星從月下流中場”近距離爭球和奔馳中場的逐球場面;“人不約,心自一。馬不鞭,蹄自疾”,前者是球員之間的配合默契,后者是馬匹的靈性和便于驅使;“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驚巧時失”,競賽爭奪中的瞬息萬變和靈活機動處理。這些詩句表面上是在描球賽場面,實際上是在暗示建言者韓愈:這些都有益于戰士素質和團隊精神的培養和增強:“杖移鬃底拂尾后,星從月下流中場”可培養刀矢交加下近距離接觸和對抗的勇敢和決絕;“人不約,心自一”可培養將士之間的配合默契和團隊精神;“馬不鞭,蹄自疾”則是對馬匹的訓練和培養;“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驚巧時失”則可培養捕捉戰機的主動精神和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張建封說:對于從馬球運動悟出的用兵演武之道,將士們是深知的,只有韓愈這類儒生才會產生誤解:“儒生疑我新發狂,武夫愛我生雄光”。這當然是對韓愈建言的委婉批評。
俯身仰擊復傍擊,難于古人左右射
除了通過賽球過程的描述來暗中道出馬球運動與演武用兵之道的關系外,這段還直接點出擊馬球也是練兵習武,甚至比騎馬射箭難度更大,詩人為了證實這點,作了兩個比較:一是在動作難度上,射箭的姿態是固定的,兩腳叉立,身體挺直微側,左臂持弓,右臂引箭;擊球的動作則不固定而且是動態的:一會俯身,一會仰擊,有時還要扭身側擊,所以比古人能左右開弓的射箭能手難度更大:“俯身仰擊復傍擊,難于古人左右射”;二是與古人的射箭高手養由基作比較。詩人所說的“養由”即養由基(?-前559年),今安徽臨泉縣城東15公里楊橋集人。春秋時楚國將領,是中國古代著名的神射手。有“神箭”之稱,號稱“養一箭”。相傳能在百步之外射中楊柳,所謂“百步穿楊”。但馬球手卻能在百步之外擊中“短門”入網?!岸涕T”自然比楊樹的目標要小,更何況是在上述的動態之中、一連串的高難動作下完成的,所以詩人說“齊觀百步透短門,誰羨養由遙破的?”。如此的比較和結論如非親歷并為馬球高手,是難以得出的。所以作者在此段的開頭就聲稱:“軍中伎癢驍智材,競馳駿逸隨我來”。這些參加馬球賽的將士并非只知游樂的赳赳武夫,而是有勇有謀的俊逸之才。這當然也是暗中對韓愈觀點的糾正和批評!
第三段是最后四句,也是對韓愈《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中的建表達謝意。因為韓愈建言的出發點是出于對我健康的關心:“勸我徐驅作安計”,也是出于為國的忠心:“公馬莫走須殺賊?!彼栽娙烁械綉M愧并深表謝意:“且愧吾人一言惠”。但正如前面所說的這種恭謙的回復只是士大夫之間詩文增答的儀禮,也與張建封的為人寬厚謙和秉性有關。并不意味著同意韓愈的觀點,改正徐泗濠節度使軍中馬球這一訓練項目。這從最后四句中的“韓生訝我為斯藝”和“不知戎事竟何成”兩句中可以看出。前一句說韓先生對我打球一事表示驚訝,驚訝國難當頭之際,作為藩鎮環伺的徐泗濠節度使不去從事“戎事”,卻率部下去打馬球!對此我很慚愧。但從第二段的暗示以及公開表白中人們已經知道,張建封是將馬球之戲作為練兵習武的一項重要活動,甚至認為比騎馬射箭的難度要求更高!因此,這個“訝”字中就帶有不懂馬球、“少見多怪”的含義了!“不知戎事竟何成”同樣是如此,表面上是謙虛自責,自己耽于馬球之戲,不去從戎平藩,完成統一大業。但實際上也是在暗示韓愈只知要平定藩鎮,卻不知道如何去平定藩鎮!要知道,在“不能無事習蛇矛”的休兵情況下,“閑就平場學使馬”,率領部下去打馬擊球,是一種很好的演武練兵方式??!在韓愈和張建封關于馬球的詩歌贈答之后,徐州軍中的馬球之戲有沒有就此停息,史籍中沒有記載,但從張建封答詩最后四句的暗示中,已表明的張建封是堅持自己觀點,不會停止馬球之戲的。韓愈在宣武節度使董晉幕府中呆了三年多,直到董晉病故,宣武軍兵亂才離開河北。但在張封建幕中只停留一年即離去。個中原因,不難猜測。
附:杖前飛
敦煌曲子詞
時仲春,草木新。初雨后,露(路)無塵。林間往往林(臨)花鳥,樓上時時見美人。
相問同情共言語,閑悶結伴就球場。傳(侍)中手持白玉鞁,都使乘騎紫騮馬。青一隊,紅一隊,軻皆鈴籠(玲瓏)得人愛。前回斷當不盈(贏)輸,此度若輸沒須賽。脫緋紫,著錦衣,銀蹬金鞍耀日輝。場里才塵非(灰)馬后去,空中球勢杖前飛。求(球)四(似)星,仗(杖)如月。驟馬隨風真(直)充(沖)穴。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驗轳R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敦煌雜言歌詞寫卷S·2049,P·2544)
上張仆射第二書(諫擊逑書)
唐·韓愈
愈再拜:以擊球事諫執事者多矣,諫者不休,執事不止,此非為其樂不可舍、其諫不足聽故哉。諫不足聽者,辭不足感心也。樂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墮之憂,有激射之虞,小者傷面目,大者殘形軀。執事聞之,若不聞者,其意必曰:進若習熟,則無危墮之憂。避能便捷,則免激射之虞。小何傷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軀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牽引相比也,特以擊球之間之事明之耳。馬之與人,情性殊異,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氣之相持,安佚則適,勞頓則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驟折中,少必無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馳球于場,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遠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無全馬矣。然則球之害于人也決矣。凡五臟之系絡甚微,立坐必懸垂于胸臆之間,而以之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洞呵飩鳌吩弧胺蛴杏任?,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雖豈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廣慮之,深思之,亦養壽命之一端也。愈恐懼再拜。(董浩《全唐文》卷553)
封氏聞見錄·卷五
唐·封演
打球,古之蹙踘也?!稘h書·藝文》《蹙踘》二十五篇顏注云:“踘,以革為之,實以物,蹙躡為戲。蹙踘,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尽糇恿?,‘踘’音鉅六。近俗聲說‘蹋踘’為‘球’字,亦從而變焉,非古也”。太宗常御安福門,謂侍臣曰:“聞西蕃大好為打球,比令亦習,曾一度觀之。昨升仙樓有群胡街里打球,欲令朕見此胡,疑朕愛此,騁為之。以此思量,帝王舉動豈宜容易。朕已焚此球以自戒”。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園亭子賜觀打球。吐蕃贊咄奏言“臣部曲有善球者,請與漢敵”上令仗內試之,決數都,吐蕃皆勝。時玄宗為臨淄王,中宗又令與嗣虢王邕、駙馬楊慎交、武延秀等四人敵吐蕃十人。玄宗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功不獲施,其都滿贊咄尤此仆射也。中宗甚說,賜強明絹斷百段。學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獻詩。開元天寶中,玄宗數御接觀打球為事。能者左縈右拂,盤旋宛轉,殊可觀。然馬或奔逸,時致傷斃。永泰中,蘇門山人劉鋼,于鄴下上書于刑部尚書薛公云:“打球一則損人,二則損馬。為樂之方甚眾,何必乘茲至危,以邀晷刻之歡耶”。薛公悅其言,書鋼之言置于座右,命掌記陸長源為《贊美》美之。然打球乃軍州常戲,雖不能廢,時復為耳。今樂人又有躡球之事,戲彩畫木球高一二丈,妓女登榻球轉而行??M回去來,無不如意,古蹋球之遺事也。
溫湯御球賦
唐·閻寬
天寶六載,孟冬十月,霜清東野,斗指北闕,已畢三農,亦休百工?;实鬯紲販槃?,幸會昌之離宮。越三日,下明詔“伊蹴鞠之戲者,蓋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義不可舍。頃徒習於禁中,今將示於天下”廣場惟新,埽除克凈。平望若砥,下看猶鏡。微露滴而必聞,纖塵飛而不映。欲觀乎天子之入,先受乎將軍之令。宛駒冀駿,體佶心間。銀鞍月上,華勒星還。細尾促結,高鬐難攀。儼齊足以驤首,待馳騖乎其間。羽林孤兒,力壯身勇。蓋稷門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積習為常,成規親奉。咸技癢而愿效,望鳴鑾而跂踵。云開紫殿,日臨丹墀。無嘩眾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帥師,君前決死,且不敢辭。珠球忽擲,月仗爭擊,并驅分鑣,交臂疊跡?;蚰苛舳瓮?,或出群而受敵。稟王命以周旋,去天威兮咫尺。有騁趫材,專工接來。未拂地而還起,乍從空而倒回。密陰林而自卻,堅石壁而迎開。百發百中,如電如雷。更生奇絕,能出慮表。善學都盧,仍騎騕褭。輕劇騰狖,迅拚鷙鳥。捎虛而訝人手長,攢角而疑馬身小。分都驟滿,別部行收。哮啖則破山蕩谷,踴躍則跳巒簸邱。爭靡違於君子,中寧謝於諸侯。況賞罰之必信,旌君國之大猷。其中志氣超神,眉目勝畫。地祇衛蹕,山靈捧靶。眾沸渭以紛紜,獨雍容而閒暇。峨冠而云散五色,揮策而日回三舍。狀威鳳之飛翔,等神龍之變化。此神人兮有作,豈臣子之齊駕。是時也,天宇辟,睿情歡。命京尹,將屬官。美斯場之寵麗,成今日之游盤。詳其指揮,雅標干事之首。察其任使,孰為知人之難。遂賞功而裦德,何縑縞之戔戔。尹乃拜手稽首,逡巡不受。曰“子來之功,臣何力之有。夫稱物以平施,則可大而可久。故職司與役徒,亦恩加其賜厚。且稱茲藝精煉,古來罕見。寓今斯成,伐謀足擅??梢哉鸠B戎狄,康寧縣。漢祖未悟,果有白登之圍。唐堯闕修,載勞丹蒲之戰。然明者睹於未兆,戒者圖於不見。城誠狹,頗積往來之勤。馬雖調,恐生銜橛之變。憑覽則至樂,躬親則非便”帝曰“俞。忠哉。真知言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