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1959—),福建人。著有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得白》、《尤物》。2003年獲星星詩歌刊與詩歌月刊聯合設立的“中國年度詩歌獎”,2006年獲人民文學獎。
湯養宗詩歌五十首
《斷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節序,梯子,膠水甚至生長的刀斧
落地生是往下看的,有地圖,暗室,用秘密的囈語帶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遠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陰當成紅糖裹在懷中
綠毛龜是往近看的,遠方太遠,老去太累,去死,還是不死
枇杷樹是往甜看的,偉大的庸見就是結果,要膨脹,總以為自己是好口糧
丟魂鳥是往苦看的,活著也象死過一回,哭喪著臉,仿佛是廢棄的飛行器
白飛蛾是往光看的,生來沖動,不商量,燒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無天日,連飛蛾的快樂死也沒有
2008-4-15
《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記》
我根本做不了把花朵稱作女兒的父親,也不想抵御上天布下的迷魂陣,我肯定要老病重犯并愿意再犯一次:提著燈在空氣里嗅來嗅去這漫山遍野的杜鵑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我一一叫出它們妖精般的名字,還安排了妖精們今晚的宮殿。我是大地喜愛的病人喜歡摸桃樹的耳朵對春天的小蟲言聽計從在世上,他們一直限制我說醉話,魂不守舍,內心起火象現在一個人在山上大喊大叫:“我就是你們要捉拿的采花大盜!”2007-5-5
《我的地理》
我的地理是一條迷宮般的海岸線,在閩東一個叫霞浦的
地方,那里水氣迷濛,人與神混淆
潮水磕磕碰碰,不知要漲起還是退縮天養出水怪天從來不管
葬身魚腹的人使一些魚在水下呱呱亂叫
你想象話的說話嗎?你想得美這里不說話的人天生不說話
開口的,就象我,斷斷續續,不玲瓏,不左看右看
大鯨鉆出海面噴水
噴了也僅僅是為了對自己的身體
作一次擠壓
2008-3-16
《有問題的復述》
“照鏡子的盲人,是終于得到鏡中真相的人。”昨天我終于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而最早它不屬于這種表述:“照鏡子的盲人是那面鏡子所要的鏡子。”去年,我其實曾將它改動過:“照鏡子的盲人,是鏡子所要的最完美的的人。”2007-2-23
《坐擁十城》
東邊有兩座城池造反了,北面的還沒有北面還插著我的旗,西邊有旱情,南面下著雨我一個人過著多么混亂的生活在斗室里嗅來嗅去,點著十盞燈,看哪一盞率先撲滅要派鴿子帶去雞毛信,還有給困在另一座城里的王后發去信息,一些蟻群說糧食不夠用了衣袋內幾枚硬幣,正反面翻來覆去星象忽隱忽現,版圖忽多忽少為了讓十個指頭能夠按住十匹悍馬我通宵達旦把鋼琴彈了一遍又一遍2007-7-25
《穿墻術》 我將穿墻而過,來到誰的房間,來到君子們所不欲的隔壁那里將飛出一把斧頭,也可能是看見銹跡斑斑的故鄉,以及詩歌與母親的一張床擔負著被詛咒,棒喝, 或者真理頓開我形跡可疑,又兩肋生風下一刻,一個愚氓就要勝出鬼那樣就要到了另一張臉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沒有理由的閃電這畜生,竟做了兩次人!”2006/7/29
《在漢詩中國》
老天留眼,讓我在自己的國度當個草民讓我在兩條河流之間,看星星在樹梢上搖晃接受該來就來的雨水,也要和腳下的螞蟻說話,一些瓷器依然被我作為氣體擺設著街邊,有人排著棋局,然后在一旁抽煙,直至天黑村西有戲臺,看戲的人將自己責難墻角有花朵,片刻之后,就要放棄對誰的感激在一切低處的物類中, 有小腳不斷踩到我我認得一些漢字,會寫詩與自己祖國的母語一直熱戀,對人說:“哪怕你騙我,也幸福得要死。”2006-6-13
《試著在三十年后讀到一首湯養宗的舊作》
作為一個時光魔術師,三十年后,我回到一首湯養宗的詩歌中。文字已變成魔鏡我看到了他壯年的身體,他那張還在燃燒的嘴唇過去的火與眼前的水,他大大方方的情欲大部分語詞依然神經兮兮,依然沒有誰看管的樣子辨認成為相互的鞠躬,辯駁從兩個身體又達成一致的一個人那么好的火焰,仍舊被控制得這么隱秘,著實的顯示了一種工藝。我讀到:“我的未亡人,你看見的光盡管有點假,但一定是刺目與莊嚴的。”那時,已不知誰是聽者與說者,但我心口在緊縮指頭在幾個關鍵的字眼上停下來那里沒有討好,沒有向誰低頭也沒有狡賴與搪塞仿佛只有完美的病人對另一個完美的病人仿佛一個蒼老的父親見諒了他苦難的兒子2006-5-17
《重陽》
上午無法登高,下午無高可登,晚上在一場酒事里,終于好事促成
高高的酒,一步一個臺階的酒,在山頂有大風吹來的酒我終于看到了空茫,這千人插足, 你要我要的空中之茫2006-10-31
《野豬》
這幾天常有野豬來侵擾家養的母豬
從強奸到假想敵,從蒙羞
到別樣的快樂。“一次等于十次
一百次也不如一次。”
這完全不象我理解的受難日畜牲更服從于邏輯,人民想不通的事
神圣。但不管用2008-4-5
《秋風辭》
三百座村莊又開始吞吃月光。秋風來了溪流里的石頭重新被叫做石頭政府在寫帳目,白云卸下了一年的病菌闊葉林不再爭吵,大道寬暢祖國在涼水中有著清澈的心腸在詩歌內部,一些語詞也紅了甚至也掉落下來,莊重, 歸位,并且安詳大山之上,大腳沓沓,本月你就是王青蛙在穿鞋子,隱士鋪開了婚床我有十萬家書,要同時發往遠方2006-6-16
《食牛耳者說》
作為遺世的耳背者,老中醫囑我
吃牛耳,也要吞下牛耳垢
多想想花開花謝的聲音,并探究
對牛談琴的左右含義。我雙耳幽黑,吃什么補什么也有牛脾氣,也不當誰的知音,沒有一聽響雷便說春天來了我長有他們得意的病,對人世的話語權身負遮蔽史上蒼作證,我聽不見就是聽不見我一手執牛耳的寬厚,一手推開彈琴者的十個指頭大聲說:天妒我耳!
2007-10-27
《磨刀記》
面對南山上那棵大樹,刀還在我手上磨著我是有耐性的,曾答應把蟾蜍養成老虎,給一個女人十五年不言不語的愛躲在門前那塊石頭里面,依次解答與三種水果有關的腦筋急轉彎羊遇到草: 草莓。狼遇到羊: 楊梅。獅子遇到狼: 桃我也想象著, 草木們見到我一路逃命的情景為不誤砍柴工,飛鳥已不敢從我眼前經過法庭里的官司正越來越少2007-4-22
《劈木》
木柴劈開后,我看到了兩面相同的木紋我說不對,把自己的雙掌合起,又張開:它們的紋路并不一樣兩邊手出現了各自的眼神,說明我遠不如一棵樹說明掌心中有兩個人,說明我的手右邊做事,左邊并不知道我又把它們貼在耳邊交換著聽,希望能聽到不同的說話聲一整個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發瘋般想證實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開的,才是統一一致的比如兩片嘴唇閉著,一開口就出錯比如我的手掌心,左邊并不聽右邊的話2007-10-23
《在特教學校,看智障孩子們做游戲》
他們當中有五個人堅持認為,石頭在夜間
會意外長出小尾巴。有三人在指責別人頭腦太慢
不會將左手放在右手上,不會用右手對左手說話。這里設有專業有一門嚴肅的課目叫“感知”。有人在繞口令
牛頭,馬嘴;馬嘴,牛頭而另兩個在爭執,一只玻璃珠,再加上一只玻璃珠
永遠不等于二。他們確信:沒有二,只有一
我也暗地里加入運算,比如一首詩歌
再加上另一首詩歌,同樣不等于兩首詩歌當我把這問題轉移給另一個小女孩,她回答“你和他們都在亂說話”。
2007-12-6
《花地》
她向我展示了妊娠紋,一坡花地,洶涌的波紋
與誰的技法。上面有夜色和銀鉑
異質相融,以及夢的痕跡
大師是蒙面人,在某林間帶, 只一閃而過
但密笈在這刻曝光,仿佛一片狼籍
卻符合激情的脾氣
摻進來的歡樂,如今片片呢喃
在光潔肌膚與魚皮間,瞬間匯合
真是有血有肉的旗幟,并被小心置放
這女人身上, 熾熱的火焰飄動
我怎敢說寫過絢爛的文字, 簡直是瞎了眼
并或許是文盲, 起碼
另一種母語, 攔住我,重新呼吸2007-1-6
《包皮》
暗無天日的少年在出來后結束,我們被包在里頭,自己的牢房, 一個孩子跑出來一群孩子也要跑出來我們捂著下身,在草垛上打滾,嬉戲,想出人頭地,變大, 石破天驚皮包肉,肉包骨,它包著一只憋在里面的小困獸它叫但,紙也包著火它比我們更呆頭呆腦,充血,漲紅著臉,甚至氣宇軒昂烏云太厚,需要解救的笨孩子太多,渴望冒出的日子,疼,露一點點就疼, 真不明白它以后還能干什么大事我們自己解放自己,比大,比所有的吹牛更實用避開刀具和醫院,避開那個漂亮護士的眼睛,我們靠自己脫穎, 去蔽, 破障, 好日子就是把頭探出來狗崽子睜眼一只小鳥一定會唱歌,一頭小??傆幸惶鞎缣?,一個男人自然會打井后來的情況證實,這一切是真的2006-11-25
《在李白故里》
這樣迷幻的人竟然也有故鄉也有妹妹,也有族上的祠堂,象一個一流的子宮你用語言支持了自己的祖國又愛護著天上的月亮,勝過女人的乳房勝過家園。你是誰我為你設定的身份是甲殼蟲、丐幫幫主起義者等, 并幾乎成真但酒水不允許,讓你成為空氣的敵人,向流水問這問那以爭奪蟲豸與飛鳥的話語,作為向世界邀功請賞的石頭今天當我在酒桌上沉入無底的迷醉,就有人問“你是不是對誰懷有仇恨?”2006-10-11
《在斜陽西照的傍晚進入一座荒蕪的鄉下老房子》
我曾見,他們在這里搓繩,在這里打井,在這里早起磨豆,白白的水漿灌進母豬的咽喉雨點聲掩蓋過西廂吃吃的笑聲,有閃電照亮婦人的耳環和窗欞上的木雕另幾個星宿坐在廳堂上聊天,將竹影翻到另一面天色顯得有用或者無用鳴蟲也象是特意養大的,在看不見的石階下第二房媳婦的心事有點窄也有點緊,一頭牯牛以及舊墻中伸出的手是她經常的幻像,關于在午夜練習飛翔不敢證實那是自己的身體如今,一陣風就將這一切吹得空空,這里留下空宅,幾片陳年谷殼上面有腳印,也許是屋檐前那只石獸,昨晚走動了2006-5-6
《平安夜》
窗前的白玉蘭,身上沒有魔術,今夜平安。更遠的云朵,你是可靠的(說到底,我心中也沒數,并有了輕輕的嘆息)未見野獸潛伏,今夜平安。云朵后面是星辰,仍然有恒定的分寸,悅耳,響亮以及光芒四射的睡眠。今夜平安。比星辰更遠的,是我的父母。在大氣里面坐著有效的身影比空氣還空,你們已擁有更遼闊的祖國父親在刮胡子,藍色的。母親手里捏一只三角紐扣那正是窗前的花蕾——今夜平安。2005/12/27
《停尸房》
母親被推進來后,這里的死人便有了三個??磥硭勒咭彩菆F結的,甚至也是有力量的。私下里他們可能開始了談話,寒喧或者訴苦。其中的一個眼睛迷迷的,在看某位并不誠實的哭泣者。隔壁那邊是火化爐火舌們在說著另一種話我的二姐,一個處世無爭的婦女俯在母親耳邊輕聲話別:“進去后,你要避一避火……”這句話,其他的死者肯定沒有聽到其他死者,也忙著聽親人們的告別這是訣別時刻,大家都很忙一個小時后,母親的骨灰被我捧出來它是熱的,母親肯定經歷了火也可能,在關鍵的一刻她果然避開了2004/12/18
《我是一件人間遺物》
這把舊牙刷還是淡定的神情,依然插在玻璃缸里熱水袋已經漏水,有忍冬花的氣味樣子沉,也冷。還有手上這只銀簪不知該插在誰頭上才合適它們都是母親留下,經受過愛護的模樣還在經受什么。我也是一件也在它們當中也屬于剩下來的,好象只有扔掉才算合適在眾多相似的物類中,我沒有身份我給自己命名:一件人間遺物沉默已足夠自足,但,每當還有光榮降臨我是多么尷尬2006/1/20
《有些詞對我已沒有威脅》
有些詞對我已沒有威脅。比如如喪考妣。比如兒行千里母擔憂——它比空氣更空我已經在一個蒂蔓上丟落下來并再不能順藤摸瓜。只空著手,聽蟋蟀呼喊:“請交還我回到秋天的鞋子!”而遍地的樹木根部都已變黑。我父母雙亡成了一種巫術的結果,偏冷,更怕額外的日照回頭或重返一條河的說法對我均已無效。我名叫無牽無掛,開始用明信片給人寫信讀書習慣不看結尾。對下水道發呆卻拒絕回答問題。越來越空的世界上,我還有漫長的一天可一些重大的詞已找不到我,我也不再害怕2006/1/15
《未完成》
有時我左手做事,并沒有讓右手知道。螢火蟲,放在《贊美詩》第107頁。彼此懂得對方的光卻沒有把手里的東西顯示給另一個。它們多么對稱,均使黑夜向附近移動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身體的與文字的,象我的十個手指安放在各自的名稱上。我轉身羅伯特與瑪絲洛娃的一段對話也隨我轉身。桌面上那兩樣東西依然沒有握手我也不給提示看它們會有什么情緒 2005/5/16
《我與我的仇人》
我與我的仇人寫下了契約,今后的春天所有樹木都是他的,我只能順著這條河去給一些樹根治病,并給遇到的石頭取名,捉出過往白云身上的蟲子如果海那邊吹來的是東南風,我只能繼續給樹根治病,如果是吹來西北風,盡管這絕對不可能,我便可以休息兩天但我不能借助春天的鳥寫下什么詩歌也決不可以想到現在英國是什么天氣,包括無聊得學一只公雞,打鳴。他說一個熱愛春天的人只能是這個命。堅持十年后他將給我一個驚喜2005/5/
《桃花島》
如果要贊頌,就贊頌你胸前的那顆小痣。妖嬈的密碼獨立于你的身體,有說不盡的好處。一只螞蟻又帶著自己的鈴聲,出現由小變大,來到我雙手剛好可以按住的位置我跟著一個成語寫下: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們的國家,已允許人買下一些無名島,并命名可以置下別墅,種花,養草,擁有產權。那么,它是我的。你的身體如果是既成事實的完美版圖已有統治者。就請把這顆痣永遠許給我,并容忍我這個披頭散發、放浪形駭的桃花島主。2005/5/26
《娜塔莎索菲婭或蘋果的欲望》
吃我吧,吃掉我的籍貫然后把我帶走。吃掉山東省把我的籽和核,子宮和睪丸扔在福建;我的香是1809年,或者1999年所以你接受了我的誘惑,所以我圣徒般飽滿。一個啃我的男人允許他想:這是香甜的乳房我比你們擁有更遼闊的祖國但無法擁有你們的牙蟲我的拜托強詞奪理:吃掉我并播撒我許多人在問:誰是娜塔莎索菲婭 2005/4/20
《在嵩山少林寺》
在嵩山少林寺,我摸貔貅,摸銀杏,也摸浮屠 ——他們所崇尚的男性生殖器;果然是 堅硬的手感,可以突破事物的那種 “在一種形式里我們超越了他人。”而福建男人 多吃魚,在胃腸堆積貝類,提取鈣和鋅;也想在這條路上 有所建樹 我年少時崇拜魯智琛,在碼頭打群架,現在是阿什貝利 與夜間的一些飛禽,去年 甚至練過一段歌曲里的變調,帶有玉石中的 花紋,已經可以在棗樹前叫出梨子的名字 所以,我一生氣,就開始練長跑 不象一些文字,因短促 過早泄出了本應好好看管的底氣 李不三又在問:“你到底要不要飽滿?” 象貔貅,只進不出 象銀杏,順從時間 象浮屠,長久地堅挺著 2005/11/3
《裸奔者》
國家的好山河好象是他一個人的。他裸奔把生殖器暴露出來,以為身上也有老虎的條紋,那枚無所畏懼的針頭,是話柄嗎當然是應該抓住的話柄。“我舒服呀我終于甩開《紅樓夢》和盧梭很遠了!”臀上的胎記也在綻放,一個養刺猬的老人沿街喊叫著:“前面的人快幫我逮住這東西!”而闊葉棕們交頭接耳著,關于棕針毛的生長是不是也有值得看管的問題。一只麻雀由于一塊布的丟失,已經飛出一只鳥的禁區2005/6/27
《洞穴》
關于洞穴,更多的人還沒有出來。在某一個夜晚 我是進去了,二十年后,我還是這樣說: “它象花朵。但更象 永不能愈合的傷口。”我想我是細菌,是 一雙迫不及待的鞋子。是長達幾十分鐘的 一次閃電。關于洞穴,我想我沒有身份 其他男人也沒有。“這是你的家, 你不能到了家門口,就扭頭走掉。”這是若干 天前,我聽到的真心話。關于洞穴 我卸下了蜜,卸下了許多塊骨殖 那里頭有高利貸,有精密的坡度。有豢養在 秘室里的一條跛腿的怪獸。有風聲 當它吹來時,我想到了數字,是相加和相減 的數字。關于洞穴,你不能 隨便說話,你不能這樣說:“我是一個沉思者, 是冷空氣。”你不適合這種容器 你無處藏身。你哭吧,在黎明前把眼淚擦掉 再好好學著做人。那么,你的白天 在哪里?關于洞穴,我有一架馬車那么長的 記憶。我已經成了誰的饑荒。我掌管著 十八種部隊,我的訓示是:“要感覺到 空氣在燃燒!”哈,那些聽話的小蝌蚪 都是花朵的糧食。關于洞穴 更多的人還沒有出來。 2003/12/7
《蝴蝶的心臟》
最唯美的結構就是蝴蝶的心臟 接下來才是它的性,在我們的左邊或者右邊。 它拿走的那件內衣,一直還留著 我聞過的腋香,我也在找它身上 彩陶一般的肚臍,以及肚臍下方 一座花園的面積;漢語習慣于這樣寫出: “母性的,色彩的,窄和深的。” 留給我們的問題是叫醒它們和激活它們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照樣這樣想 蝴蝶在下午三點鐘和下半夜三點鐘是一樣的 除非你裝作看不見,你一旦看見 就意味著你遺忘了一件應該去做的工作 一團火已經與你有關 2004/5/12
《啞巴夫妻》
我們有我們的身體,我們有我們的床
有我們的做,也有我們的愛
同樣,我們也鬧胃一樣的饑荒
向前三公里,遍地都是芳草萋萋和急呼吸
向后三公里,一只湖北的青蛙
突然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叫
你有你的花朵,你的豆夾,我有鐵和蒸氣機
不是手足無措,而是想矯正,夜鶯為什么能叫得
那么好聽,而哇哇亂叫的人也做著哇哇亂叫的事石頭沒有聲帶?不對。石頭不能著火?不對當它們叮叮當當摩擦著,不聽勸告
財富是明擺著的
它們有一筆優美的皮毛,也按石頭的脾氣享用著石頭的桃色
2007-6-9
《毒藥》
我是一個毒藥制造商,以下是我的一些經歷——一九七三年冬天,所生產的四個火車皮的毒藥,那是一件幽秘的事火車經過山洞時,三百只野兔把它搶劫一空。一九五四年,我正在與馬賽亞戀愛,我說身上帶有一枚毒針她用手摸了摸,“這么大!樣子好難看……”一九八二年或者是八五年,一個模樣象孫二娘的人來到我家,桌上放著一疊鈔票用來交換秘方,人肉包子?或者仇恨的味道。三天前,我感到自己確實是老了便到一所山區小學助學當那位小姑娘給我戴上紅領巾我流下了一大串眼淚…… 2004/12/14
《國家銀行》
那天,我到國家銀行里存進了一筆錢 在門口,許多沒有人認的鞋子 堆成了小山;“我是新立戶的 名字就叫烏賊魚。”柜臺里的小姐要過了 我的身份證,她笑了;“我懂得也去過 這個叫作里海的省份。” 整座營業廳飄蕩著海藻的氣味 海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它沙啞的嗓音 看著自己遞進去的鈔票在點鈔機里足足響著 三分鐘,鹽,防腐劑,香料這些詞眼 竟然象溪流般也在我腦子里一一閃過 她突然說:“還要再點一遍,但這錢 決不是假的。”我回答:“我才是假的 在銀行,誰都不會感到自己是真的。” 海浪聲在這條大街上越來越大了 但這里有防彈玻璃,還有她迷人的微笑 誰是假的呢?是一座大海嗎 在這家國家銀行 我那天以一個烏賊魚的戶名 存進了一筆錢 2004/4/2
《 女人,在我眼里是向下的過程》
那時我十幾歲,我只喜歡她們的臉 認為那才是另一件東西,成長中 不能或缺的力量。無數的臉兒 一直鼓勵著我,我的許多詩歌 都來自它們,反過來好象也是食糧 二十多歲,我更多的喜歡上了她們的 胸部,那一片洶涌著的黑暗 卻又明顯是陽光地帶,只有那里 才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并常常有 捕捉小動物的沖動,用手伸近它們 而現在,我喜歡上了她們的豐臀 和碩長的大腿,那才是世界的圓形 堅實而有力,當中的力度,好象 與自己有關,其實還有多出來的東西 那很重要,那符合我殷實的發現 當我年老后,我依然會喜歡她們的 臉,乳房和臀部;但我身體中的氣溫 肯定比我所喜歡的更朝下降落,那時 我會經常到郊外走一走,象一切 夢寐中醒來的人,輕撫著掌心的冰涼 2004/2/16
《今天準備去植樹》
今天準備去植樹,同時也準備下了 一些怪怪的想法:一把開山鋤必不可少 但在這棵樹與那棵樹之間我會另有選擇 我會帶上一部詞典,給泥土下的 蚯蚓學習發音;帶上去年的愛情 它被我煞有介事地埋在那里,好象已經 與我無關,并被我踩上一只腳;帶上 三顆小石頭,代表糾纏在我身上的 三種方向,我擺脫了與它們的干系 再讓我犯下道德上的錯誤,想也別想 帶上幾根火柴,我一直來不及用上 的火種,讓它們在泥土下燎原 我會用一年的時間來計算它的火勢 直到最后燒痛了我自己;帶上前些年 與父親訣別的話題,要它們 繼續傳到那一邊,“春天來啦 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個春天?” 當然還要帶上我的羞怯,對我來說 長期不能與世界緩和的困難,我要 徹底了卻這一心事,使它融入泥土和雨水 我今天會一下子完成這么多工作嗎 好幾天以前,我就為這個節日的 到來,而偷偷激動 2004/3/12
《國家儀仗隊》
元首從國家儀仗隊前走過,他想,這個國家是整齊的。什么叫巖石,這就是巖石關于政權的傾斜是否來自蜈蜙身上錯亂的眾腳?還有一個最低能見度的問題,這很有趣一個國家,通常沒有最低能見度它只排列,是身高與森林,日光照在那里郁郁蔥蔥,渾然感的氣息反對一只蒼蠅錯亂的翅膀,反對流水相反的響聲,更反對,事實上或者假設的瘋人院比如,在這個莊嚴的時刻,那個叫約翰·麥勞斯的列兵腦間正閃過,昨晚他弄碎的一只金魚缸2006-4-23
《一個人的村莊》
彎腰把頭深埋進井口的人,是這個村莊唯一的人。他朝里頭喊:“井下有人嗎?”井下的聲音把他的話往下傳后又傳上來——“井下有人嗎?”他的頭越埋越深,越埋越深最后, 活象一只蜜蜂叮在花蕊中只剩下屁股2006-7-6
《擠牛奶的少婦或一些違背國家美學的事我也想大手大腳去做》
被她擠出來的,起初是牛奶, 后來不知是什么被她握在手里的起初也是牛奶,后來也不知是什么。那里有一個冒尖的小小噴口,有人叫銀行那里的兩個, 上半身與下半身都同樣鼓脹它是誰的母親,當然也當過誰的娘子。這一個卻緊抓住對方不放有些話肯定是傳下來的,比如“你死在我手里啦!”她每在那奶子上擠壓一下我的心就會隨之一跳。是的,一些違背國家美學的事實際上我也想大手大腳地去做2006-7-5
《太陽系:八個或者十二個》
大街上,開頭是一輛自行車和那個喝著啤酒的人后來是兩個,他們搭上了肩,并輪著喝再后來,又加進一輛,這一回成了一伙,并一人一口,我一直觀察著并知道,這就是大街上的味道并知道隔壁一群人正在洗牌,中學校長在分班我兒子今年是留級生,他將與另一些小兄弟,在一起太陽系的族譜昨晚變了,冥王星被剔了出來好象我同胞兄弟中有一個是假的它被加入那幾個喝啤酒的人當中一個叫谷神,名字很好聽,象要送來好多好多的稻糧,另一個叫齊娜,過去是戰神現在是我鄰家的女孩,據說一直在零下200度中生活,也不知是心熱還是冷血還有一個卡戎,但愿不要與我長著同樣的臉唉,它們被統稱為矮行星,名字很另類一如我心痛的兒子,領到了自己新的班級與新的座位 2006-8-25
《大風》
“大風!”“大風!”秦兵攻城時這樣高喊著
那時響箭如雨,白云有點不講理
咸陽一帶只有一部詞典而轟鳴的網絡詩人,消耗著二十四個省份的電力
鍵盤被無數手指噼噼啪啪敲打著大家在寫四個字: “我的天下!”
2006-10-3
《非線性生日》
我不服從時間,但我服從了
某些石頭
在長城腳下是一塊,在書架上
也算一塊;分不清心臟的位置
但到處裂開,一些人的肋骨
肯定也是我的。有女人
收藏我的腳趾甲佩掛胸前
也有白云,借用我的肺葉
談論障眼法,談論戶籍與出游
家鄉一帶是安靜的,但我不住在
那里,按譜系劃分
我的形狀與誰相同,但決不相同
無數鏡子模仿了我的碎裂
2006-9-26
《散失》
在眼前一晃就不見的那棵樹,一定不會成為
后來的木板或者家具,你是奔跑的
象母親,被誰鋸掉了,還在
依舊彎進我的身體,問這問那
這是我工作的一大部分: 在流失的時間中
修補花罐,收藏閃光劃過窗前的顏色, 當中有經典的細節, 也無緣無故把石頭搬運回家, 也不知它有什么用
我對未婚的少女說到物理中破裂的原理,說模糊學大象的腳和被我們模擬的瓦片
它們兩個同樣是氣體
不能抓住,而某一天
你又會看到,風有完整的身體,奔跑的馬匹反而沒有
2007-1-4
《多維藝術》
一些人, 注定要在時光中做出某項出人意料的事
比如勞倫斯·魏納
專門喜歡在自己稿紙的淺空間里,寫一系列
互不搭界的話,就促使多維藝術這個詞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現。理查德·朗
則做了一次有計劃的
橫穿英國的步行,并把徒步路線記錄在地圖上
這一行動,也列在其中
而我身邊的另幾個詩人,十年后也出去了
他們在國外幫人扛尸體,洗碗,在街頭練習倒立
并寫出這樣的句子:“故鄉啊
我思念我的鞋底。”他們把一本書隨手一翻
就翻到最難描述的一節
回來后,名聲大噪,便成了替民族文化干過一番大事的人
2007-2-25
《夜晚的樹》
夜晚的樹黑而靜,因為黑,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
不知道它有的枝干
是不是已經伸過了山崗,那邊有另外的風
撫弄著少數的葉,而更多的葉片
依然紋絲不動。“火在別處燃燒
更多的身體是黑的和死的。”在最整肅的秩序里
又落實在自己的寂寥中
它肯定有點癢。有一部分是明媚的, 也假裝自由, 象我現在的身體
一個角落勃動了,但從頭到腳,仍舊黯然與冰涼
2007-4-23
《大地上的技藝》
古巴爾干男人向土地要糧食時,便用生殖器
插進田園,女人則把魚放私處住上一夜再調成飲料
讓喝下的男人聽話無比
而小時
我喜歡在樹下光線的缺口處,等待一場
大霧的降臨,也惡作劇把破瓷器放誰窗口
這年的食物,便有大半要分給螞蟻對這些, 我一警覺就有石頭要裂開,并記起一些死去的人他們的心事在夜里依然能發光我熱愛當中的細節
為的是在反向的故事里,讓更多的人記取誰的手還是受用的誰真正通向大地深處, 草木的根為他所左右
風吹動,他目光彌漫2007-5-27
湘西秘俗之三《趕尸》
如果是趕尸,這幾天我們這隊人馬正好是
我從韶山被趕到鳳凰城,又從鳳凰城被趕往張家界
在芙蓉鎮,在那個古渡口,我腳踩江面一再打轉
趕尸人對我施術,念念有詞
要村民把門關緊,把狗樁住,把小孩的眼睛
拿到別的地方
捏著口袋中的幾枚硬幣,我大口大口吃風
把太陽當作唯一信賴的人
張家界有三千面懸崖絕壁,我一會兒
在崖上,一會兒在谷底,并拼命在身體中分出
另一個湯養宗,我喊他的名字
生怕他騎上別人的馬匹,生怕他睡在一棵
銀杏樹上。后來是長沙馬王堆
果真有具千年女尸躺在那里,有點面熟
能一下子想起另一座城池里的超級女生
前一刻還在唱歌,現在幾乎可以
把小手一摸再摸。那么,又是誰把她趕到了這里
2007-11-11
《與東風謀面》
我與東風定有一面之緣。在這個大聲傳唱大風歌的國度
果真能來到風口的會是我那時我已擁有鯨魚的身體,愛抬頭掃尾會在大海上噴水,會故意問到被風看見的人
應該長成什么樣子紅地毯讓出來,他們說真正的瘋子來了
象什么穿墻而出,下體甚至來不及遮蓋草葉
有人馬上指出那就是三角鐵,有人
糾正,前一刻是橢圓
面對這被自己捏造出來的馬腳,在公園里練倒立的某公民
一語道破:那人無形,也無邊
——我伸出手,終于握到了最想握住的一把空氣2007-11-24
《磨洋工》
從小父親就罵我慢,什么都慢,“半輩子
也煮不熟一鍋熱飯!”
其實,我最大的慢是說不出一句象話的話
不知道花該怎樣開,以為流水是假的
拿著磨砂紙,對什么都想下手,一個快嘴媳婦的嘴
也被我磨過好幾下
“這孩子有病。”一些活被留下來比如剝豆夾,每一顆都經歷了左右不是當豆夾被掰開看到它又形成的虛空時間便不知要怎么用我又會犯傻,感到手是多余的,感到什么叫
手足無措
轉眼間我就要老了,現在我要快認定更快的老,才會讓一塊石頭更象石頭當我這樣說,便發現自己很會說話了
仿佛畢生壘起的教堂,就要落成現在是兒子在罵我:“這個一輩子磨洋工的老頭
活得何等迷幻!”
2008-3-31
《致青年詩人》我想告訴你們:“對誰敬畏著, 你對他的敬畏很有把握?”昨晚,路過省府路前那家小書店,五年前的老弗羅斯特,上下冊還在那,一付咸魚干的樣子,以及它的咸度七十八元,封面留下鋸來鋸去的痕跡,這是它的命,也是它的道理下午,又與另一個詩人談到了快活他說:“在世的詩人中,有許多人是允許他們快活的。我比一條河流慢,但一想到我死后時間終于公正地回到原來的河床上有人又要回過頭來找到我的詩歌來讀,哈,我不知道現在快活的人,有沒有想到這是一種怎樣的快活。”我還想告訴你們:“關于可靠與不可靠。”標準化,起始于度量衡,也起始于秦兵器,而寫作,只讓我不斷地將自己打敗,另一些人,永遠不會說我好我制造的迷宮,拒絕了一部分手在里頭摸來摸去, 這就是規則, 你們也不要說但你們要注意,要收藏一些喜歡的石頭用于比較時光中不斷變化的紋理并看清楚,是什么一直與寂靜扭打著2007-3-14